2025-10-22 11:06:14 健康中国
清末保定乡野间,少年刘月亭在晨昏交替的麦场扎下通臂拳的第一个桩步。师承虽湮没于岁月,他却将这套拳法炼得筋骨轰鸣。十六岁携武艺进京,拜王占春为师,在北京东十条胡同的国库镖师行走于虎狼之地,青衫之下是通臂拳划开的猎猎风声。民国二年北平城墙下,“国强武术研究社”的匾额在烽烟中挂起,八十二名正式弟子在院中踏出深浅不一的足迹。
众多门徒里,唯有鲁斌修承其衣钵。这不仅因他是刘月亭的内侄,更因那双在雪夜仍坚持摸黑练拳的手——满族镶黄旗的血脉里奔涌着对武学的痴迷。刘月亭不识字,拳理全在筋骨间流转,鲁斌修便以身为纸,将姑父每一式劲力拆解重组,终得通臂真传。
卢沟桥炮火震碎太平年月时,鲁斌修掷下国术社长的名帖,背负通臂拳谱奔走江湖。他见过同胞在“东亚病夫”匾额下的屈辱,拳锋便多了三分救亡图存的决绝。最终隐居于山东诸城僻壤,在青灯草庐间将零散招式淬炼成体系。那些曾只在师徒口耳相传的诀窍,渐渐化作纸墨间的拳理,白猿通臂至此生出鲁派风骨。
如今武林中少人记得刘月亭的名号,但通臂拳的圆融劲道仍在传承。当习武者舒背展臂的刹那,百年前那个在北平武社疾呼“强国健民”的身影,便随着拳风穿越时光,在每一个贯通的劲力中重生。
六十三载光阴如水,七旬老人王炽高蹲在枳沟西安村头的草垛前,面对白猿通臂拳潍坊市级代表性传承人柳志强的问询,目光穿过时空的迷雾,仿佛又看见1950年那个深冬的清晨。雪花如絮,一辆吱嘎作响的木轮车碾过积雪,推车的清瘦男子步履沉稳,身后挎着包袱的小脚妇人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。这帧画面,写在当时诸城县枳沟西安村记忆的扉页上。后来,西安村的名声,也随着这对夫妇的落脚,开启了一段尘封半个世纪的武林传奇。
鲁斌修——这个名字如同他碎裂磨盘时留下的脚印,既真实又虚幻。连相濡以沫的妻子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,养女更说不清父亲的来历。在村民最初的印象里,他只是个会排演《梁祝》、能写春联的教书先生,是个能用点穴按摩治病却分文不取的善良人。谁曾想,这个住进土打墙旧草屋,看似有些文弱的书生,竟是曾名震京城的“铁桩”宗师。
王炽高始终记得那个清晨就在寂寥小村的“啪啪”声。那不是劈柴,也非任何农具劳作发出的声音,而是年少的他扒在墙头窥见的秘密,那是鲁斌修飘逸的身驱在院中拉开架势,双臂如白猿舒臂,掌风过处激起细雪旋舞。这份震撼在1973年的秋收时节达到顶峰——当生产队的疯牛冲向女童时,六十岁的鲁斌修如鹞子翻身,双臂迎上牛角,借力打力的瞬间,千斤蛮牛轰然倒地。霜白的鬓角不见汗渍,青布衫上不染尘埃。
更让人惊叹的是他与五莲慕名前来挑战者时的切磋。那人在院里打完一套虎虎生风的拳法,鲁老师仍蹲在墙脚薅草喂兔。被激怒的年轻武者猛然出拳,却见老人回手相接,来人如断线纸鸢般跌出八九米远。86岁的村民刘庆邦至今说不清那是什么招式:“就像拳头打进了棉花,又被棉花里的利器弹了回来。”
在村民的记忆里,鲁老师的点穴按摩比他的武功更神奇。上世纪70年代初,邻村青年摔伤腰椎,家中经济拮据,无力到大医院诊疗,全家人束手无策。无奈之下,求到了鲁斌修先生门下。在简单询问后,先生让伤者躺下,一边探手在腰部轻轻柔捏几下,一边安慰道,“放心,一个月就能下地了。”此后每日,他准时上门按摩一小时,每次结束都浑身湿透。不出半月,青年竟真的康复如初。
在他简陋的小院中,各种治疗跌打损伤、疮疤,农村常见病药草比比皆是,谁家需要便自行采摘。方圆十几里的村民送来土特产答谢,他总是谦卑地摆摆手:“举手之劳、举手之劳。”这份大德仁心,让他的小屋成了村里、乡里、城里,外地慕名者,最温暖的“诊所”,也让我们看到:真正的侠者,救人之危胜过显技扬名。
历史,总有最窄处,最让人不能释怀的是,他在花甲之年为生产队佝偻拾粪的身影。大包干之前,这个曾名震京城的宗师,为了挣工分不得不跨着粪筐,在霜晨的乡间小路上寻觅。村支书王桂钊总记得那个画面:棉帽结满白霜,粪筐在老人臂弯里晃悠,仿佛不是盛着污秽,而是装着半世江湖,还有从不屈服的人生。
有人不解:一代宗师何至于此?但读懂他的人才明白,这恰是“隐”字的极致——能享庙堂之尊,可忍市井之卑,才是真宗师。
1983年正月,不满二十岁的柳志强,从工作的诸城城里,骑自行车第一次走进恩师鲁家在西安村的院落时,看到的只是个清癯老人。直到鲁斌修演示“活臂八法”,双臂如灵蛇出洞,掌风掠过面门如刀削斧劈,他才惊觉这竟是真正的古传武学真正的精髓,尽管,当时不解个中玄妙,但心头,一颗学武的种子,就此扎入灵魂深处。
“习武先修德。”师父的开场白总是这句。他定的“三德”规矩朴素却严厉:眼德要正,口德要善,手德要仁。有个徒弟在集市仗武欺人,当天就被逐出师门。老人痛心疾首:“武术不是斗狠的利器,是修心的法门。”
他常对弟子说,通臂拳讲究“五顾十戒”,其中“顾和乡邻”、“戒好斗”是最基本的修为。真正的功夫不在招式多精妙,而在日常言行里对弱者的尊重,对社会的担当。
为不让古技失传,鲁斌修毅然打破“传内不传外”的千年门规。从1976年正式开馆授徒,到2000年辞世,诸城境内受他指点者二三百人,亲传弟子三十余人。更难得的是,他嘱托于金奇、于金红用一年时间记录整理了《白猿通臂拳谱》。1986年深秋,当墨香氤氲的手稿完成时,老人添上“活臂八法”最后一笔,如释重负:“你们都可以抄,只要别让老祖宗的东西断在咱们手里。”
这份无私,在2021年4月10日得到了历史的回响——诸城白猿通臂拳非遗体验馆正式揭牌。市文化和旅游局领导、非遗传承人代表齐聚一堂,共同见证这门古老武学重焕生机。体验馆不仅开展传统技艺课程,还定期为社区老人义诊,免费治疗骨病,让鲁斌修“武医结合”的理念在新的时代延续。
晚年的鲁斌修常对徒弟叹息武术的变味。看着竞技武术走向“高难新美”,他忧心忡忡:“空翻再漂亮,实战中不如一个直拳。传统武术重的是‘修’,现在只剩‘练’了。”
其徒弟王发全、杨丹青、徐宝忠等回忆,师傅最担心传统武术与文化根基的断裂。“过去练武,既要练,也要修,但现在多数人练武,只重练,不重修。’武术成了表演节目后,就变了味,没有内涵,只剩下外壳了。”这番感慨,道出了传统武术在现代社会面临的普遍困境。
2013年元旦,柳志强冒雪重访西安村。鲁家老屋早已坍塌,残垣断瓦埋在积雪下。他站在废墟前,恍惚又看见那个冬日:灶台上的羊肉汤咕嘟冒着热气,师傅把肉夹进徒弟碗里,自己喝着清汤说:“拳谱传下去了,我就放心了。”
今时今日,诸城的公园广场上,仍常见通臂拳传人的身影。柳志强、冯坤龙、王启伟、邵寿娥、 于金红、赵海生、胡立平等当年的亲传弟子,每周都在各自的传习所传授白猿通臂拳技法,于金奇在枳沟中心校的体育课上,为源自故乡的地方拳种,一代一代,讲述着它的风雨历程、前世今生。传授基本功。每年清明,三十多位师兄弟都会齐聚鲁斌修墓前,在一招一 式中演练通臂拳的十二连桩。掌风起处,仿佛又见那个雪夜——老人踏霜而归,粪筐在肩,眼中映着星河。
2021年成立的非遗体验馆,更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的桥梁。传承人柳志强表示:“我们将更好地开展传统技艺课程,并定期开展义诊等活动,让白猿通臂拳这一技艺更好地传承下去。”这正是对鲁斌修“武医双修、服务乡梓”精神的最佳继承与最好诠释。
鲁斌修先生的故事让我们明白:武林从未远去,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。当通臂拳在非遗体验馆中迎来新生,当孩子们在体育课上习练传统招式,当义诊活动中延续着武医结合的智慧——这便是当代的江湖。
那个连真名都不可考的老人,用最朴素的方式完成了武学的终极传承:不是刻在石碑上的名号,而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魂。这片他隐居半生的土地,最终成了白猿通臂拳新的故乡。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,何尝不能留存一份侠义精神。无论在哪个时代,守护正义、扶助弱小的情怀,永远是武林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,每年清明,弟子汇聚先生墓前,那虔诚的跪拜,就是最长情的告白。(陈柏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