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10-14 07:04:23 文旅信息
那是一个人困马乏的旱年。密州的土地,被毒日头炙烤得裂开了纵横的纹路,像老农额上深蹙的愁纹。新来的知州,名唤苏轼,子瞻,他的心头,也正经历着一场精神的旱魃。他来了,登上了这座卧虎山。他来,不是为了寻幽访胜,是为了向山上的神祠,为他的子民,求一场活命的甘霖。
我总在想象那个场面。山风猎猎,吹动他略显褶皱的官袍。他屏退了仪仗,独自立于神前,那祈愿,想必是无声的。不是一个地方官对神灵的功利祷告,而是一个多情的文人,对天地发出的最恳切的吁求。他的忧思,是那般沉甸甸的,比山间的任何一块磐石都要沉重。然后,奇迹般地,雨来了。“常祈常应”,于是,卧虎山便成了“常山”。一个“常”字,洗去了“卧虎”的凶悍,注入了一种恒久的、可信赖的温柔。山自此有了德性,成了“有德之山”。
这便是一座山的命运转折。它不再仅仅是一座自然的山,它因一个人的足迹,一次真诚的祈愿,一场及时的雨,而被赋予了全新的灵魂。这真真是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”了。然而常山的“仙”,不是餐风饮露、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之仙,而是苏轼这样一位脚踩泥土、心系黎庶,将满腹才情化作济世悲怀的“地仙”。他的“仙气”,是接了地气的。
既有了雨,便有了泉。苏轼在常山发现了一汪清泉,正值祈雨成功,便以古礼“雩祭”为名,题曰“雩泉”。他还郑重其事地以巨石为泉筑亭,仿佛要为这山水的恩德,立下一座不朽的碑碣。如今的雩泉亭,或许已非宋时的旧木,但那泉水的清冽,想来依旧如初。我俯身下去,看那幽深的泉眼,水波不兴,默然映着千年后的流云与过客的叠影。这泉水,曾是苏轼的解忧醴泉么?他在那首彪炳史册的《江城子·密州出猎》中,那般豪情万丈,“老夫聊发少年狂,左牵黄,右擎苍”,酒酣胸胆,热泪盈眶。可就在这同一首词的结尾,他想的仍是“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”。那郁结于胸的块垒,是个人命运的偃蹇,更是家国边患的隐忧。或许,正是在这常山之巅,在纵马驰骋之后,他曾饮过这雩泉的水,让那冰凉的液体,暂且浇熄心头的焦灼,换得一霎的清明与安宁。
沿着山径向上,便是碧霞宫了。这是后世为泰山女神碧霞元君所建的宫阙,香火缭绕,寄托着这方土地儒、释、道、黄老浸润民间最朴素、最绵长的愿心。它与苏轼的祈雨,在精神的根底上竟是相通的,都是人对不可知自然的一种敬畏,一种谦卑的恳求与美好的寄托。再往上,是远览亭。这名字起得好。立于亭中,极目远眺,密州故地的山河尽收眼底。田畴如棋盘,屋舍如棋子,一条条道路,蜿蜒如丝带。苏轼当年,定然也在此处站过。他看到的,不仅是风景,更是他的“江山”。他的笔底波澜,他的胸中丘壑,便是在这样的登临览胜中,变得愈发开阔、雄浑。密州时期,是他的词风从婉约走向豪放的关键,这常山的开阔,功不可没。
安华塔静静地矗立在更高处,它不像那些古塔般满是风霜的痕迹,却自有一种安宁的气度,守护着这一方水土。而最让我流连的,是那当年苏公祠。我想,祠宇或许不算宏丽,但一走进去,便肯定瞬间感觉一种温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。这里没有神像的威严,只有对一个文人永恒的怀念。那塑像的苏轼,不再是密州知州,也不是戴罪迁客,而是一位眉眼温和、佛心道骨、嘴角含笑的长者。他仿佛刚刚放下手中的笔,正邀你共饮一杯薄薄酒,同看山间花开花落。中国人对于有德于民者,从不吝啬他们的感念。他们为他立祠,岁岁祭祀,不是将他当作神灵来崇拜,而是将他作为一种精神的象征来景仰。这祠,是古密州人心铸就的丰碑。
现代的常山,又添了一座文化博物苑。百万件藏品,从庄严肃穆的佛像,到气韵生动的书画,再到沉雄浑厚的青铜器,它们将历史的纵深极大地拉长了。站在一尊北魏的佛像前,看那慈悲的眉眼,历经千年风霜,依旧宁静地注视着尘世;再转身去看一幅明清的山水中,那隐逸的高士,与常山的幽深何其相似!这博物苑,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容器,它将常山所承载的“德”与“文”,从苏轼的时代,向上追溯至舜帝的德政遗风,向下延展至我们眼前这个时代。舜耕的历山,或许不在此处,但那“孝感天地,德播人间”的精神,却早已化为一种文化基因,流淌在这片土地的血液里,最终在苏轼这样的后来者身上,得到了又一次灿烂的迸发。
我缓缓下山,心中满是那“莫将容易得,看作等闲看”的古训。我们今日能如此轻易地登临此山,品读这些亭台祠宇,感受这千年的文脉,并非理所当然。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馈赠。是苏轼,用他的忧乐与才情,为这座山开光;是历代的后人,用他们的感念与守护,为这座山续命。我们看到的,不只是山水,更是一部厚重的人文历史。
常山,你这一场从宋朝下到如今的雨,早已渗入了每一寸土壤,每一块石头,每一株草木的脉络里。你无声地告诫着每一个来者:这文化的恩泽,这精神的传承,得来何其不易,吾辈后人,又怎能不心怀敬畏,慎终追远,将这“常”字的内涵,常怀于心,常践于行呢?(作者陈柏林)
上一篇:回望虞舜